在鄉里干了10年之后,李耀忠原本以為自己的仕途,也就是能走出鄉里,回到縣城當個局長,或者運氣好一些的話,能當上副縣長、縣委常委。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一下跨越了縣、市,直接進省城南寧,當上了自治區區直機關的副處長。
“做夢都想不到的。”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大浪鄉這位37歲的原黨委書記說。以至于剛到任的那幾天,他完全適應不過來,夜里夢到自己“還在鄉里做工作”呢。
像李耀忠一樣,今年廣西全區共有30名鄉鎮黨委書記,從中國行政機構的最底層,經公開招考,破格提拔進入區直機關擔任副處級職務,目前已經全部到任。他們中有些人私下開玩笑說:“我們怎么一夜之間學了點齊天大圣的本事,一個筋斗跑到上面來了?”
這樣的招考,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仕途和人生的拐點,對廣西而言,則是一次大規模、大力度提拔基層干部的非常規動作。事實上,除去這30名破格提升的“鄉官”,在今年開始的全區范圍的大選拔中,另有500多名來自基層和生產一線的干部,獲得了非常規的晉升機會。此間輿論稱,這樣的大規模選拔,在廣西歷史上是罕見的。
“‘跑關系’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李耀忠把他們這批“鄉官”的選拔過程形容為“過關斬將”,組織部門則精確地概括為“三次差額,兩次票決”。
第一次差額發生在組織部門到各縣考察時,由全縣正科級以上干部、“兩委”委員、部分人大代表等總共一二百人,用無記名投票的方式,對符合條件的鄉鎮黨委書記進行民主推薦,差額30%。比如李耀忠所在的融水苗族自治縣,縣里符合條件的鄉鎮黨委書記共6名,第一輪差額下來剩4名進入下一環節。
據區委組織部相關負責人介紹,此次特別強調組織把關,先通過這種方式篩選一遍,“確實有部分工作不夠扎實、政績不充分、群眾公認度不高的鄉鎮黨委書記在民主推薦時沒有獲得多少推薦票。”
第二次差額則是在各市市委常委會上。各縣市區將第一輪篩選出的名單匯總到市里,然后由市委常委們無記名投票,按10%差額“票決”出這一輪的優勝者。
隨后,這些優勝者從各市匯集到南寧“趕考”,參加統一的綜合測試。
廣西全區共1126個鄉鎮黨委書記,組織部門幾個條件限定下來——40周歲以下、大學學歷、鄉鎮工作滿5年、擔任鄉鎮黨委書記兩年以上或加上鄉鎮長任職滿3年——符合條件的共347人,差額下來,能到區里參加綜合測試的213人。
原本全區各區直機關共拿出58個備選的副處職位,最后挑出“基層干部比較容易適應、與基層工作關聯較大”的30個職位。根據考分高低,每個職位本打算配備3名候選人,但由于有幾位考生考分并列,最終共入圍96人。為公平起見,用抽簽的方式抽出其中6個職位,每個配備4名候選人。
“基本上相當于再高考一次。”李耀忠說。他還記得那天下午,96人集中在區黨校的一間會議室,開始填報志愿,“很緊張,手心都冒汗。”
李耀忠填報的是區發改委農村經濟處。然而第一輪填報這個職位的就有十幾人之多,而有的職位沒人填報或填報人數不夠,于是現場開始第二輪填報。志愿填報從下午三點進行到六點,共4輪。
接下來是“鄉官”們的最后一關,也是第三次差額、第二次“票決”,即各用人區直機關黨組班子對候選人進行面試,然后由黨組成員以無記名投票的方式,“票決”出最終人選。
“那時候決定你能不能被錄用的,就是分數和實力。”東蘭縣巴疇鄉原黨委書記、現任區人事廳公務員管理處副處長牙東豪說。
區委組織部相關負責人也坦承:“個別鄉鎮黨委書記比較善于‘跑關系’,然而以常委會、黨組會‘票決’方式確定推薦人選、確定任職人選時,‘跑關系’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據稱,此次選拔除了命題評卷保密以外,政策公開、職位公開、條件公開、程序公開、成績公開、結果公開。選拔工作一開始,區黨委組織部即向社會承諾:“主動接受群眾監督,使選人用人權在陽光下運行。”
一輪輪下來,李耀忠只記得自己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公示、公告,但已記不清究竟是多少次。
最近一次是在10月底,這位新任的區發改委農經處副處長,和其他29名新任副處長一起,由區公選辦向全區進行公告。
“不去拍馬拉關系,不圍著領導轉,只要你是有本事的人,至少有這條路可走”
對于這批“鄉官”而言,這次破格提拔,“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情況下,他們的提拔空間主要在縣一級,有時一個縣里十幾個鄉鎮書記要競爭一個副縣長職位。
以往,選拔干部只是一級對一級,各自在自己管理的層次內獨立選拔干部,但這一次,是縣、市、區三級聯動,合理分工,打通了從最底層鄉鎮到區直機關的上升通道。
在一位最終入選的前“鄉官”看來,這樣的選拔還將帶來另外的影響。“相信這次選拔對用人的一些不正之風會有所觸動。”他說。
在不久前區黨委組織部對這30名干部的培訓上,這位前“鄉官”通過與大家的交流,感覺這批人中相當一部分此前恐怕都是“領導看不見的”,是那種“不勤于向領導‘匯報’”的干部。
據悉,這批脫穎而出的鄉官里有相當一部分,此前在當地連縣市的后備干部都不是。
事實上,區黨委組織部此次也有意設置了一些條件,比如必須要有5年以上鄉鎮工作經歷,一下就卡掉不少到鄉鎮“鍍金”的干部。“那些從領導身邊派下去干一段時間等著提拔的人根本沒戲”。
“我們這次就是要選拔那些長期扎根基層、埋頭苦干的人,他們真正了解基層。”區黨委組織部干部六處副處長陸贊說。
據他介紹,最終入選的30名鄉鎮黨委書記中,最長的在鄉鎮干了18年,最短的6年,平均10.7年。
“不去拍馬拉關系,不圍著領導轉,只要你是有本事的人,至少有這條路可走。”上述前鄉鎮黨委書記感慨道。
據稱,能夠通過綜合測試闖入面試環節的“鄉官”,即使最后沒有入選,也已憑實力“進入了當地領導的視野”。根據區黨委組織部掌握的數據,截至10月底,余下的66名入圍者中,已有20多名回去后得到了提拔,有的升任副縣長,有的進入市直機關擔任副局長。
而這些“鄉官”能夠在綜合測試環節勝出,靠的也不是書本知識,而是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這些前來赴考的“鄉官”,大多事先根本沒有時間備考。不過,當他們打開試卷就立刻發現,備考也不管用。
考題跳出了公務員考試的固定模式,都是主觀題,大多是分析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案例。李耀忠就記得,其中有一道題是這樣的:一個農業和礦產資源豐富的貧困縣,要引進一家企業,有幾家可供挑選,一家是可大量增加財政收入的礦產品深加工企業,一家是對財政貢獻不大、但能解決大量農民就業的農產品深加工企業,還有一家是對增加財政收入、解決就業都一般卻可拉動三產的服務企業,那么優先引進哪一家,說明理由。
“沒干過的不會考,干不好的也考不好。”這是李耀忠答完題后的體會。
“要適應由官到僚的轉變”
不過對于這30名“鄉官”而言,更大的挑戰也許還在后頭。“我現在依然是‘趕考’的心情。”牙東豪說。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年的試用期。需要他們盡快適應的,顯然不僅僅是從“書記”到“處長”的稱謂變化,更多的是角色的轉換。
用一位新任副處長的話說,是“要適應由官到僚的轉變”。以前在鄉鎮,只需動口,現在許多事情都要親自動手;此前是說一不二的“決策者”,現在是提供意見的“參謀者”;以前面對的是一個鄉鎮,現在則需要站在全局的層面看問題;以前常打交道的通常是老百姓,現在則要盡快融入機關的團隊。
“挑戰太多了。”李耀忠感嘆。自從進了區發改委,他發現機關里“藏龍臥虎”,許多同事都有名牌大學的博士或碩士學位,還不乏海歸人士,一開口就能說流利的英語。盡管他也拿到了公共管理碩士學位,仍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逼得你老老實實干事,不要有半點沾沾自喜”。
一個副處級干部通常就是機關的業務骨干,這些業務對這些“鄉官”意味著全新的挑戰。興業縣高峰鎮前黨委書記蔡朝亮如今是區科技廳知識產權局協調管理與專利處的副處長。“說實話,跟鄉鎮工作真的不大沾邊。”他坦承。當時之所以敢報這個職位,也是因為當年讀大學時曾學過相關的課程。盡管如此,“要學的太多了”。到任不足兩個月,他已經參加了數次培訓。最近一段時間來,晚上沒事他還會自掏腰包去參加電腦培訓班,他需要熟練掌握制作文檔之類的技能。
不過組織部門對此表示樂觀。相關負責人表示,此次選拔上來的鄉官,有著良好的綜合素質。學歷均為大學以上,其中研究生8人,平均年齡37歲,在各區直機關都算是比較年輕的副處級干部,只要肯學肯鉆,在一段時間內成為業務骨干并不難。
同時他也認為,這些熟悉基層、在基層磨礪過的新任副處級干部,能夠對制訂相關政策提供更切合實際的意見和建議。
35歲的牙東豪打算以這樣的方式接受挑戰:“我就多花工夫,比別人少睡覺唄。”
盡管如此,對這樣的角色大轉換,他們依然“有好長一段時間適應不過來”,適應過程有時候甚至帶點戲劇性。據說有一位副處長,走馬上任后不久就到他原來所在的市里公干,市長親自接待。這位曾經的鄉鎮黨委書記,此前很少有機會見到市長,不想飯桌上他就被安排坐在市長的旁邊,結果“一整晚都在冒汗”。
基層干部的“專享舞臺”
李耀忠們的破格提拔,其實得益于廣西今年上半年開始的一次面向基層干部的大規模選拔。除去這30名鄉官,許多基層干部獲得了此前沒有的上升通道:有300名村干部,選拔成為鄉鎮機關的公務員。有100名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進入鄉鎮領導班子擔任副鄉鎮長。還有138名來自企業生產一線的管理人員,進入了相應的黨政機關擔任領導職位。
廣西在繼2008年面向全國公開選拔領導人才和今年3月面向海內外公開招聘領導人才之后,這次的大規模選拔特定面向基層干部。此間有評論稱,這是基層干部的“專享舞臺”。
自治區黨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陳向群在不同場合曾表示,從基層培養選拔干部,就是不讓長期扎根基層的人吃虧、不讓埋頭苦干的人吃虧、不讓想干事能干事的人吃虧。這次公開選拔就是要實實在在地改善和優化黨政領導機關干部隊伍結構,進一步從干部結構上加強黨政領導機關與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同時,進一步立“重視基層、關愛基層”的用人導向。
對此,牙東豪是這樣理解的:這將有利于形成優秀人才到基層一線去、黨政領導機關干部從基層一線來的培養鏈條,而“我們比較幸運地成為這個鏈條里的環節”。
編輯:寧波 來源:中國青年報(記者 包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