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阻擋的變遷
也有人忘記了土地爺的生日。這天,天鵝村三組的村民開始忙著搬遷,每天8戶。
二月初二,“龍抬頭”。在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中,這意味著一年農事的開始。但天鵝村當前的頭等大事是,要保證在3月26日——湖北省預定的“引江濟漢”開工日——按時開工。宣布開工的場地就位于三組,推土機已經轟鳴了十數日,在田地里推出了一大塊平地。
這是整個“引江濟漢”工程中,最早搬遷的一批村民。
43歲的老毛正在猶豫,母親身體不好,看病花費多,家庭負擔較重。老毛躊躇的原因是,眼下手頭緊張,家里花錢的地方多,他希望能到政府那里多爭取一點。
1公里外的一塊空地,還在平整宅基地。它曾經是天鵝村的麥地,30畝。新的房屋沒辦法馬上建好,搬遷的村民需要暫時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中度過。
在天鵝村,被拆遷的房屋,磚瓦結構,補償479元/平米;磚混結構,補償530元/平米;偏房,359元/平米,雜房210元/平米。
28歲的毛江偉說自己不可能按原來的標準建房,在他的設想中,新家將是小康水準,一棟兩層的磚混小樓,里外都貼上瓷磚。他估計自己要貼上七八萬元。對于這個三口之家,經濟壓力頗大。
“我們群眾的意見,都說補償標準太低了。”沿江村的肖學華說,拆遷對于村民最大的苦惱是,得到的補償不可能建起一棟與原來同檔次的房屋。
建房的工價很高,“一個泥工的工價要100元/平米,這還不包括木工等其他干活的工錢”,另外,鋼筋、水泥等原材料和運輸費都比以前貴了。
拆遷村民面臨的另一無法樂觀的現實是,借著“開河”的機會,所有的相關項目都會漲價,“比如磚頭,以前是一元錢一塊,現在漲到了一塊五了”。肖甚至天真地想到,“到時如果來搬遷的話,我就要求國家給我們建一棟一模一樣的房子”。
對于國家的重點工程,肖認為應該理所當然地支持。他不滿意的是,“國家政策還是好,各級政府截獲一點,到老百姓手里就沒有多少錢了”。
而李埠鎮政府工作人員解釋說,補償標準都是上面統一制定的,鎮里根本插不上手,標準確實比較粗放,但考慮比較周全,村民家里的一草一木都予以登記,都會作出補償,“有的房子比較好的,可能覺得吃了虧”。
雖然村民有諸多不滿意,但真正到了拆遷的時候,沒有人鬧事、拒拆。各色的家具、鍋碗盆瓢擺滿了房屋前坪,正待被一板車一板車地拖運至新的“家”。
56歲的陳遠香再次踏入拆遷的房子,里面空蕩蕩的。堂屋里,孫子的獎狀還未撕去,貼滿了一排,破敗的房間,陳遠香不再去清理。
她將搬到臨時安置房。對于這種變遷,陳遠香感覺不會給生活帶來多大變化。她的媳婦在一旁說,變化就是,家門口的菜地沒了,以后要去市場買菜吃了。
在“引江濟漢”的兩端,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水北調”和這個即將進行的從長江調水至漢江的龐大工程。
“這水是去救漢江的,還有中下游的老百姓,他們都要喝這水。”天鵝村的黃于雙說,工程要開工了,但占去的田地補償的問題還沒有到位。盡管竣工之后的運河將是連通長江與漢江的黃金航道,但村民并不懂得航行。因為政府禁漁,沒有多少人在長江里捕過魚,田地上的收成是他們收入的大部分。
“我只會弄吃的。”黃于雙在附近的長江大學做早點生意,他說自己不懂船,沒辦法想象自己以后會在這條運河里搞航運,他也從來沒有在長江里劃過船,最近的記憶是,6歲時在村后的沮漳河里劃過一次。
“引江濟漢”,對于長江邊的村民們來說,它的意義像是基于惜惜相憐、同為長江子民的助人為樂。
他們無法感覺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和華北、中原大地缺水的痛苦。三峽大壩建好之后,下游的水位降低,對村里反而有益,龍洲垸好多年沒有遭遇過大洪水了。
“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換句話說,對本地老百姓不存在什么好處,也未必有什么壞處。占你的地賠了錢的,不占你的地,你照樣耕你的田。”在運河的另一端,村民馮強這樣描述長市村民的心態。
村民唯一需要擔憂的是補償能不能讓人滿意。不過,精明的馮強并不在意這些。他把新家建在鎮里,專搞裝修工程。長市村有178戶要搬遷,他知道他的機遇來了。
2009年,興隆水利樞紐工程在“引江濟漢”上游兩公里處開工,他攬下了工程指揮部的裝修業務,工程所涉及的沿堤村村民整體搬遷,個個都在建房子,馮強又攬了不少業務。
馮在漢江堤下,也有一塊土地,不過,一直荒著,很多年沒有種了。
對于普通村民來說,“引江濟漢”不過是一根水管,水流到哪里,都是水,反正依偎大江大河的他們暫時還看不到缺水的危機。而對于政府來說,他們更加關注管子里還能夠流出什么東西,比如船和貨物。
運河兩端,地方政府已經在想象了。在他們眼中,水的作用不僅是灌溉、飲用,航運能夠創造更大的價值。
李埠鎮一位干部說,工程雖然占用大量耕地,但也開發出了新的資源。“荊州港李埠港區”這個名詞出現在了當地政府的規劃當中,它將被設計成荊州市和周邊地區重要港口和綜合運輸體系的重要部分。
而到了漢江的下游,相關的研究課題與武漢的“兩型”社會建設聯系了起來。課題研究者稱,“引江濟漢”是促進武漢城市圈建設環境友好型社會不可或缺的重大工程,不僅能改善生態,更能發展經濟,拉動GDP。
被改變的河流
溯江而上。襄陽古城下,漢水河邊。盡管家中已經添置了洗衣機,不少家庭主婦還是習慣提著衣物在江邊清洗。
百分之八十的襄樊人在漢江邊生存、繁衍。漢江的存在深刻地影響著他們的生活方式。自古以來,襄樊人就與漢江無比親近。
眼前的漢江水位不低,白色泡沫隨著江水劃出一圈圈的波紋,但并不立即隨波化去。這正是問題的所在。“漢江的流速減慢了。”襄樊民間環保組織“綠色漢江”負責人運建立說。
對于“南水北調”,襄樊人有更加復雜的情緒。
十多年前,當“南水北調”論證的消息傳到襄樊,李治和領著自己的學生,背靠古城,面向大江,舀一碗江水,一飲而盡。他為漢江水的潔凈感到自豪。
作為一名歷史特級教師,69歲的李治和時常會想起那首《詩經·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它描述的是一位青年樵夫,鐘情一位美麗的姑娘,情思纏繞,卻始終難遂心愿。在李治和看來,那名江中的“游女”,飽含著對漢江的熱愛,折射了漢江兒女愉快的生活。這也是襄樊人對于漢江的情感。
然而,相關研究資料顯示,南水北調之后,漢江水量將減少四分之一,水環境容量減少23%,在漢江襄樊段,流量為800立方米/秒至1800立方米/秒的中水期,將由現在的7至8個月縮短到3個月,水位下降約1米。
國際上通常認為,一條河流調水不要超過20%,否則會對生態帶來嚴重影響。李治和,作為多年的襄樊市政協常委,在退休之后,開始為漢江水質奔走呼號。這些年,李治和每年照例要喝一碗漢江水,“我要讓身體來見證漢江水質的變化”。
然而,這十年也是漢江水變化的十年,漢江水已由Ⅰ類水質變成了Ⅱ類水質。
在襄樊下游17公里處,崔家營航電樞紐工程已于去年10月開始蓄水,這個投資20億的巨大工程,決策者希望它能具有航運、發電、灌溉、供水、環保、旅游、水產養殖等功能。修建這一工程的好處是,可以抬高襄樊段漢江的水位,而不利的因素是,水流流速減慢。
根據湖北省的規劃,更多的大壩將在漢江依次建成。流水不腐,這是古人幾千年前就形成的智慧。流速減慢,漢江的自凈能力降低,在環保人士看來,這恰成為漢江的“死穴”。
“漢江再也不是原來的漢江。以后,它就是一串串水域連起來的大湖水,不能叫一條河流了。”運建立說。
3月19日下午2時,運建立再一次乘船出發了,宣傳環保,巡查漢江兩岸是否有新的污水源。作為襄樊民間環保組織“綠色漢江”(襄樊市環保協會)的負責人,這樣隔三岔五的巡查成為她持續了多年的工作。
為了一江清水,她曾經在人民大會堂找到河南省環保局局長,當場抗議自河南流入漢江的唐白河大量排污。
2006、2007年,“綠色漢江”組織了兩次漢江源頭考察。運建立在一千公里外的陜西省寧強縣米倉山,見到了漢江的源頭之水,它從石頭縫中奔流而下,水潭的一汪水是藍色的,清澈、透明,照片中,它有點像“九寨溝”。
而現在,在襄樊段寬闊的江面上,靠近岸邊的水域成了更容易藏污納垢的地方,水面有點渾濁,發綠。
“要在以前,它是清亮的。”運建立說,時間緊迫,“南水北調”通水之前,要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掉。
漢江,在南水北調里的生存邏輯
毛江偉一家三口,安靜地坐在自家門口。他們在等待搬遷。兩輛推土機,來來回回,轟鳴了十數日。屋前,已呈現出一片巨大的平地。
這里將是南水北調“引江濟漢”工程的開工之地。在行政意義上,它所在的位置全稱是湖北省荊州市荊州區李埠鎮天鵝村三組。
正南方一里外,長江在堤外安靜地流過,彎過一道弧線,它是“九曲回腸”的一段。
3月26日,“引江濟漢”工程在這里挖出第一鏟。此后,它將勢如破竹,朝著東北方向67公里外的漢江。
毛江偉無法衡量,這個耗資60多個億的工程,有著怎樣的潛力。他只是知道,這是國家的安排,在他樸素的理解中,這是奔向漢江中下游的救急之水。
而他要面臨的是,在開工之前,必須要搬離自己的家。四年之后,這里將成為縱橫江漢腹地的人工運河。
這是這個中部省份對于漢江的“田納西”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