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泰興路上的老石庫門建筑。
對石庫門文化的守望者來說,這是一個希望之年。如果說過去的奔走、呼喊式搶救是一種無奈的守勢,那么,今年在提出石庫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倡議之后,他們展現了更主動沉穩的姿態。
十個月過去了,“申遺”正走出民間。雖然距離成功依舊遙遠,但“申遺”的倡導者似乎并沒有那么在乎成敗,他們更希望“申遺”能幫上海完成一次對石庫門的價值發現。正因為上海人對石庫門太熟悉了,這種“習以為常的漠視”或許才是石庫門保護最大的阻礙。
不過,在一些基本問題上,甚至連石庫門守望者都還有分歧--究竟該保護什么,這決定了應該怎么保護。留住一磚一瓦相對容易,但建筑之外還有大量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某種意義上,保護石庫門不就是為了讓海派鄉愁不至于無依無靠嗎?
石庫門保護與改善民生難以兩全
這是一個讓人五味雜陳的季節。一度注定被拆的靜安區東斯文里最終“死里逃生”,這塊市中心最大的石庫門里弄的“重生”方案雖未定型,但至少房子會留下來。不過,壞消息也沒斷,有些原以為肯定留得住的街坊,隔天竟成了斷壁殘垣。
上海石庫門文化中心主任張雪敏是今年初發起石庫門“申遺”倡議的專家之一。他說,石庫門保護,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緊迫的時候。“過去30年,上海城市發展走的是大拆大建的模式,到現在,理念終于換成了'城市更新'。”張雪敏說,如果說過去的建設是盯著土地,現在則更多是看文脈。作為上海重要的城市肌理和文化符號,石庫門申遺適逢其時。
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夏麗萍說,上海新一輪總體規劃正在編制,一大改變是從“擴張”轉向“內涵發展”;未來,全市建設用地規模必須負增長,“要在現有建筑里尋找未來。”
夏麗萍本意是給石庫門傳遞利好,但上海大學教授顧駿反而有些懷疑:建設用地負增長的話,為了容積率,石庫門被拆的風險會不會更大?
事實上,哪怕不談商業利益,在石庫門保護與改善民生之間,也一直找不到兩全方案。等拆遷等白了頭的人們,對石庫門的情感遠比旁觀者現實而復雜。
張雪敏說,上海目前存留的石庫門里弄僅存1900多處,居住建筑單元5萬幢,“按照之前的舊區改造計劃判斷,十年內,石庫門或許就會消失殆盡。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它發生。”
被“申遺”喚醒的城市文化與價值觀
無論如何,今年1月,19位專家提出了“申遺”倡議,市政協文史委也把“石庫門申遺”作為年度重點調研課題。市政協文史委主任馮小敏說,調研報告將在年內出臺,結論已經明確:建議市政府把石庫門“申遺”納入“十三五”規劃。
張雪敏說,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遺”是國家行為,但需要地方政府推動。目前,除了市政協文史委,市規土局等部門也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申遺”前期工作。但“申遺”勢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中國每年只能提出一個候選項目,而目前在我國的“申遺”預備清單上,有40多個項目在排隊。所以,張雪敏認為,哪怕石庫門只是進入國家預備名錄,也是一大成功。
張雪敏說,“申遺”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過去,大家只看到石庫門的居住功能,卻忘記了這里是上海獨有的市民文化、城市個性和交往方式生成的地方。”
上海市歷史學會會長、復旦大學教授熊月之梳理了石庫門簡史:19世紀中期,受太平天國等影響,江南許多人逃到上海、進入租界。從這些激增的人口中,洋行覺察到商機,沖破法律禁錮,允許他們留下,并造房出售給他們。之后,石庫門隨上海一同成長,但中西合璧的特征一脈相承。再后來,隨著上海人口激增,房價高企,石庫門進入“七十二家房客”時代,多元共存、五方雜處的文化特征越來越明顯。
張雪敏說,除了上海,其他開埠城市里,由于華洋間嚴格隔離,中西建筑未能充分融合。在國內、甚至世界范圍內,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以如此特殊的方式互相包容、互相洗禮,即使不是孤例,也屬罕見。實際上,石庫門是中國近代城市民居的開端,并孕育了近代城市的生活方式。
換一個角度說,石庫門也是海派文化的根。上海社會科學院民俗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蔡豐明說,石庫門不僅是建筑,更是一種載體,呈現著上海市民文化的價值觀:精明靈活、重商逐利、務實順變,“所以,石庫門的保護應是物質與文化結合的整體概念。”
這些被“申遺”所喚醒的,難道不正是在里弄里長大的一代上海人感同身受,但又很少觸動思考的觀念和價值嗎?
在與時俱進中保持“活態”
解剖石庫門文化的價值,是為了更好地探討如何保護石庫門。
由于相當看重石庫門所承載的文脈和內涵,蔡豐明不認為新天地和田子坊是保護石庫門的理想模式:“石庫門街坊,應該保持它的'活態',但絕不是新天地和田子坊,因為那里,根本無法反映中下層市民的市民精神。”
持同樣意見的還有顧駿,在他看來,田子坊是公共空間,與生活無關,留住當地的居民只有兩成左右。新天地更是后來仿造的,完全不具備文化遺產的“原真性”。按他設想,保護石庫門最好的方式,是保留其居住功能,但降低人口密度,提高居住在其中的幸福感。
如果對照這樣的標準,“死里逃生”的東斯文里,也會面臨保護模式的難題--因為它是按照土地征收方式留存并保護的,絕大部分原住民都要離開。
相對而言,張雪敏對于保護模式的態度更加開放。他并不太刻意拘泥于原住民式的石庫門保護模式--以步高里為代表,也不排斥田子坊、東斯文里的方法,甚至接受新天地:“未來石庫門的保護一定是多種模式并存。”
對于石庫門街坊的商業化,張雪敏說,過去的石庫門并不完全是居住,也有商業和娛樂,比如煙紙店。而且,按“申遺”的標準,入選者同樣也需要發展性,要求在與時俱進中保持“活態”。再退一步說,實際上,在目前的各種備選模式中,完全保留石庫門街坊的居住功能是代價最大、也是可操作性最差的一種。
對于留存在人們心中最深切的石庫門鄉愁情結,熊月之有一番解讀--懷舊有它特殊的心理特點:對過去的痛苦進行美化,對過去的幸福加以放大。換句話說,你所懷念的那個過去的石庫門,或許并非它原來的樣子。
張雪敏說,石庫門保護,需要政府大力引導、社會支持。現在最關鍵的是對全市的石庫門建筑進行價值研究、分類保護,并盡快開啟保護模式的探索試點。他認為:“或許多年之后,隨著石庫門價值越來越受認同,全面徹底的保護會自然而然成為共識。”而現在,最重要的是想方設法先留下來。
相關鏈接診斷石庫門
今年早些時候,市政協文史委組織相關人士對上海石庫門情況作了一番調研,部分委員、專家形成了一些初步的認識。
資料顯示,解放前,上海約有20萬棟石庫門里弄建筑,近60%的上海人居住其中。而如今,根據今年的最新統計,上海現存較為完整的石庫門風貌街坊約173處,共有石庫門里弄1900余處,居住建筑單元5萬幢,仍有約200萬市民住在石庫門里弄。
2000年以來,上海市委、市政府已經開始著手于石庫門的搶救性保護;2004年,將中心城區的12個片區列為上海歷史風貌保護區,其中包括部分石庫門里弄建筑;2009年,“上海市石庫門里弄居住習俗”被列入上海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0年,“上海石庫門里弄營造技藝”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5年,市規土局公布了第一批共81處“上海歷史文化風貌街坊”,其中有石庫門街坊51處。
目前,盡管有部分石庫門列入了法定保護范圍,但對現存總量而言是一小部分,仍有一大批重要的石庫門里弄未列入政府公布的保護名錄。
石庫門面臨險境,主要原因包括:
1.磚木結構易風化受潮,且歲月久遠;
2.居住密度過高,長期超負荷使用;
3.石庫門基本是公房,租金低廉,缺乏修繕資金;
4.很多時候,寶貴的石庫門文化遺產被視為獲取商業利益的阻礙。
此外,對照現狀,深層次的保護癥結還包括:
1.石庫門保護認識存在誤區,包括以犧牲城市文化遺產作為解決民生問題基礎的遺產保護觀念,以及無視遺產珍貴的歷史文化價值和潛在經濟價值、片面地把保護與開發對立起來的城市開發理念急需扭轉。
2.保護更新與舊城改造在導向上脫節,近年來,雖然大拆大建的城市規劃思路正在扭轉,但遺留問題顯現,一些文化遺產建筑多年前就被批給了開發商,為保護帶來很大障礙。
3.保護政策制度錯位,比如,目前石庫門只是被籠統地歸類在“住宅類”,沒有專門分類,給管理保護帶來很大難度。此外,在石庫門的土地置換,房屋使用權以及相關稅收、財政優惠等方面,也缺乏合理政策引導和長效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