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的神話制造
北京晨報:“孟母”在傳統社會一直都是教子的典范,教子這個內容在今天應該依舊適用吧?
李河:孟母的故事本身值得尋味。據我所知,最早的描述,應該是在西漢,一個是《韓詩外傳》,成書于西漢初年文景時代,一個是劉向的《列女傳》,《列女傳》應該是比較完整地敘述了孟母教子的故事。西漢本身有大量的偽書出現,可以說孟母的故事也是這個時代附會而出的一個神話。
北京晨報:故事的來源難以取信,是否它所包含的內容還是值得肯定的呢?
李河:如果說僅有重視教育,這當然沒有問題。但實際上看孟母的故事,還有更多值得思考的。孟母先居于墓邊,旁邊住的都是吹鼓手一類,孟子跟著學,孟母不喜歡,后來住在市場,鄰居都是商販,又搬家,和屠夫做鄰居,最后搬到學宮旁邊,孟子跟著學“揖讓進退”,這才定居。按說,要搬到學宮邊上,一次就可以,為什么還要三遷?這其實是一種刻意的制造,是為了表現“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包含著對社會分工的歧視。它是一種符合那個時代特定的價值觀和道德標準的制造過程,最終使得孟母教子成了傳統社會中的一個神話。
當符號變成記號
北京晨報:也就是說,孟母這個傳統教子的典范在今天并不適用是嗎?
李河:一種文化中,必然有很多特定的符號,但是這些符號并不都是永恒不變的,更不是“俟諸萬事而不惑”的,有些符號,隨著時代的變化,逐漸地開始記號化,它在特定的試點,特定的環境中有影響力、有教化意義。但是換一個時代,換一個環境,它原本的意義就被消解不見了,成了一個過去式的記號,比如“三從四德”,后來的人們要理解它,就需要去了解當時代特殊的環境和狀況。孟母的故事其實也是類似,它本是西漢時代的人們附會出來的一個教化故事,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特有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在今天的時代里,如果依然照搬,仍舊當做同樣的典范,就不合適了。
北京晨報:那么,“當代孟母”這一稱號其實也并不恰當?
李河:不僅是過去的標準在今天難以適用,今天的事情,其實也很難和過去相符合。比如孟子在學宮學“揖讓進退”,其實也就是禮,是荀子說的“成人之道”,但是今天的父母把孩子送到重點學校、貴族學校,甚至進入大學,學的是“禮”嗎?不是,今天的教育是拒絕禮的,學數理化,恰恰和禮相悖。把買學區房、花高價進名校等等套在孟母的故事里,其實是很滑稽的。
過度消費的符號
北京晨報:選當代孟母,引發了很多批評,在您看來是否應該批評?
李河:人們容易對這一類的事情反感和批評,更多是因為這些符號被過度地使用和消費,被用爛了。在今天,其實大量的文化符號都有同樣的問題,最典型的炎黃二帝,每年都有許多公祭的新聞,還有伏羲、女媧,不少地方搞伏羲崇拜,女媧崇拜,前一段時間還搞出“女媧骨”的新聞,還有地方搞舜帝公祭等等,各地都在符號消費上搞攀比,孟母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已。
北京晨報:為什么說是被過度消費呢?
李河:不論是炎黃崇拜,還是女媧伏羲崇拜,其實都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宗教崇拜,在宗教的打造方法上,也是一種非常早期的、原始的方法。拿到今天,必然會面臨許許多多無法解決的問題,比如說炎黃是中華民族的祖先,第一個問題就是,許多少數民族的人不認同,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情況,“炎黃不是我們的祖先,伏羲女媧也不是我們崇拜的神,是不是我們就不是中華民族了?”很多時候,對于這些符號的使用,說是尋根,花費大量的公共財政支出、附會大量的語言,但是最終拿出來的儀式,卻太原始了,所以不少人說,現在的文化是沒有文化的文化,讓人感覺不知今夕何夕了,有點兒錯位。
今天還能講孟母嗎?
北京晨報:那么,今天是否不該再講孟母了呢?
李河:今天講孟母也非不可,比如只講重視教育是可以的,有學者提出過抽象繼承的概念,就是說不管它原來的內容了,只講抽象的概念,比如孟母,講重視教育沒有問題,但是其中行業歧視的就不要了。其次,不能簡單地以成敗作為標準,不是賺錢越多、影響力越大就越好,只要教孩子有愛心,有堅忍的品質,這其實就足夠了。比如劉洋的母親被選為“當代孟母”,劉洋本身就是一個女航天員的符號,她成為代表性人物,有自然的偶然性,千萬個人中間可能就她或者她們幾個身體條件最適合,也有社會的偶然性,在所有身體條件適合的人中間,她又因為偶然的因素獲得選拔和培訓,甚至在最后的選擇中,還有和她一樣的人,因為種種偶然的因素沒有選上,那些人又該如何看待?所以,劉洋這個符號或者標志性人為地出現,是整個國家機器運作的結果,是國家產品的一部分,這樣的情況中,劉洋母親教子的一面并未顯現出來,做這種個人性非常強的典范,就不太適合。
北京晨報:抽象繼承是否應該是運用傳統文化符號的一個合適的規則呢?
李河:“抽象繼承”這個詞本身也很抽,與其說抽象繼承,不如說合理解釋,有些符號在古代在今天都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因此需要對她們做出合理的解釋,賦予它們現代的合理內容,把適合當代的內容解釋出來。而且,對應當代的內容,也應該加以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