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日報網(wǎng)環(huán)球在線消息:北京中關(guān)村數(shù)碼大廈17層,出了電梯,向左走是教室,向右走是多媒體圖書館。作為德國在北京設立的文化交流中心,歌德學院陳設十分簡潔,四壁都是淺色調(diào)。一些十七八歲的中國學生在走廊里小聲聊天,空氣里飄著咖啡的香氣。
我四處閑逛,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從身旁疾步掠過,
忽又折返,看看我邊笑邊伸出手:“你好!我是阿克曼。”原來他提前結(jié)束了會議。攝影師馬上舉起相機,嚓嚓地閃個不停,邊拍邊輕聲感慨:“這么好看的男人!”
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胡說八道!
阿克曼已年過半百,攝影師的贊美更多的是指他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然。這位德國院長沒有千篇一律地西服領(lǐng)帶,而是一身黑色休閑裝,立領(lǐng)白襯衣,款式和風格都頗為時尚。阿克曼靠在椅背上輕輕地笑:“我可是個農(nóng)民哪。”他吐字清晰頓挫,時不時地拽聲京腔:“特有意思,特好玩。”心念一動,問他夫人家鄉(xiāng)何處,果然答曰:“北京人。”
說起來,中國女作家劉索拉還是阿克曼的媒人。上世紀80年代初,阿克曼在德國翻譯中國現(xiàn)當代的文學作品,劉索拉把自己的朋友高明明介紹給阿克曼當助手,從此成就了一樁好姻緣。“我們現(xiàn)在有兩個女兒,大的18歲,小的13歲,都非常漂亮。”阿克曼微微揚起眉毛,眼睛里都是笑。
阿克曼和夫人得以相識,也緣于他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嗜好。阿克曼是德國第一批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譯者,他翻譯張潔的《沉重的翅膀》一度成為德國圖書榜上的暢銷書。中國作家圈里,他交了不少朋友。“我喜歡余華,也喜歡王朔。王朔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把北京話寫成了文學語言,可惜他的作品在西方?jīng)]什么影響。”阿克曼認為,王朔的作品以語言見長,經(jīng)過翻譯之后,就會失去文字原本的魅力。“較之中國國內(nèi)的作家,一些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作家在西方更受歡迎。他們特聰明,非常知道西方的口味,著名的美籍華裔作家哈金就是個例子。”
2006年末,德國漢學家顧彬說了一句:“中國當代文學家都是垃圾。”中國媒體嘩然變色,一番對中國作家現(xiàn)狀的討論隨之興起。阿克曼認為這場風波實在毫無意義:“中國當代文學的鼎盛時期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暢銷的‘80后’作家,一本新作動輒發(fā)行三四百萬本,但能撐得起分量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不過顧彬說現(xiàn)在中國沒有一個好作家,這是胡說八道,我估計他沒看過多少中國當代文學的書。”顧彬1974年來到北京,曾和阿克曼做過同學。“他呆了一年就離開中國,對中國不是特別了解,不過你們可別把他看成騙子,顧彬只是性格比較偏激,對自己的喜歡和厭惡都表達得很強烈,常常語出驚人。”
進過“局子”反倒受益
阿克曼是那種受記者歡迎的采訪對象,一開口便滔滔不絕,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往外拋。興致所至,肢體語言也恰如其分地張揚,但無論處于何種姿態(tài),總是肩背筆挺——他高中畢業(yè)后曾經(jīng)服過兩年兵役。在軍營里,阿克曼練就了不錯的滑雪技術(shù),還曾進入德國國家隊當滑雪運動員。
阿克曼的家鄉(xiāng)位于德國巴伐利亞省一個偏僻的小村莊,湖光山色迤邐空蒙。他的曾祖母是畫家,祖母是演員,父親則從政。阿克曼不僅性格多元化,還同時具有丹麥、法國、俄羅斯和猶太血統(tǒng)。他生活的村莊篤信天主教,家庭也崇尚嚴格的天主教教育。23歲時,阿克曼進入慕尼黑大學學習社會學。
“那時候?qū)W社會學在德國可時髦了。”1968年,歐洲爆發(fā)了學生運動,阿克曼也經(jīng)歷了自己最火熱的青春年代,“我們都是左翼,有毛澤東派,有蘇聯(lián)派,起勁地反對美國對越南的侵略,反對資本主義,很多人認為社會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所以我大學就選了社會學,但很快就失望了——這門勞什子課程根本沒什么用。”阿克曼決定換專業(yè),選了一個“最沒出息”的學科,古代漢語。“我那時對實用學科不抱希望了,干脆選一個最沒用的。要知道,漢學在上世紀60年代的歐洲根本沒市場,只有那些沒前途的人才去學。”
上世紀60年代,慕尼黑大學的漢學教授談起中國古典文學頭頭是道,卻沒有幾個人會說漢語。“我們這些學生對中國的現(xiàn)實社會也不感興趣,我們眼里的中國,就是《紅樓夢》和馬可·波羅。”
上課時學最不現(xiàn)實的古代漢語,一下課阿克曼就跑進現(xiàn)實中去搞學生運動。一次,學生們像模像樣地“占領(lǐng)”了一座閑置的大樓,要求政府把大樓用于社會公共事業(yè)而不是私人投資。警察一看,這還了得,擁上來就把學生們抓進拘留所關(guān)了3天。
讓阿克曼沒想到的是,這次“一進宮”的經(jīng)歷,多年以后竟成為他謀得第一份工作的籌碼。“1977年我到一家跨國公司應聘,公司主管知道我進過‘局子’,立即喜上眉梢:‘太好了,有追求,不是書呆子,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
鄧小平有一種莫名的力量
70年代初期,阿克曼對當時中國社會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一份總部設在北京的外交媒體《北京周報》。當時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的高峰,歐洲很多年輕學子都成了毛澤東的崇拜者。“我要求教授開設有關(guān)當代中國的課程,但他們對當代中國不知道也不感興趣,我只好自己去研究。”畢業(yè)前夕,阿克曼以中國50年代計劃經(jīng)濟為主題,完成了自己的畢業(yè)論文,他的老師寫了如下評語:“此文的每一個觀點我都不同意,但是文章很精彩。”
1975年,阿克曼拿到獎學金,和另外11名學生一起來到北京語言學院學習,之后轉(zhuǎn)入北京大學學習中國現(xiàn)代歷史。這是當時中國接受的第二批西歐留學生。
“來之前,我們一直想象著中國革命多么激烈,人民群眾熱情高漲。可到了北京,卻發(fā)現(xiàn)社會空氣極其沉悶,沒有人和我們真正地交流。”這些滿腔熱血的左翼青年失望透頂。“其實是因為我們對中國太一廂情愿了。后來大家決定參加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去接觸中國現(xiàn)實社會。”阿克曼和同學們一起來到距離北京180公里的河北農(nóng)村,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這些外國青年整天掄胳膊挽袖子,四處找活干,可他們哪里會使喚中國農(nóng)田里的勞作工具,到處弄得一團糟。他們前面干著,農(nóng)民后面跟著收拾,越幫越亂。提起這些往事,阿克曼樂不可支卻又深情款款:“現(xiàn)在的留學生哪兒見過這些。當年在農(nóng)村,我們兩個人合住一間8平米的宿舍,這在當時的中國已經(jīng)太奢侈了!”但在中國學生看來,阿克曼最奢侈的事情,是跟周恩來總理握手。
“1975年,我作為留學生代表到機場迎接外國領(lǐng)導人訪問,見到了周恩來。他真是瘦啊。”周恩來當時已經(jīng)重病纏身,阿克曼提起此事唏噓不止。一年后聽到周恩來去世的消息,阿克曼忍不住淚水漣漣。
1976年的一天,德國總理出訪中國,阿克曼再次被安排去機場迎接。“我站在那兒等了半天飛機也沒降落,特無聊就東張西望,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人”。阿克曼停了一下,開始抖“包袱”,“這個人個子特矮,我的個子特高,我們倆互相看了一會兒都笑起來。在接下來的聊天中我才知道他就是鄧小平。但那時候,我就覺得他這個人不一般,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力量。”
傳統(tǒng)文化正在青年中重建
在中國的留學和生活經(jīng)歷,拓展了阿克曼的另一種思維和眼界,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復雜。“我發(fā)現(xiàn)文學最能夠表達這種復雜,我開始對中國當代文學感興趣。”80年代初期,反思文革題材的“傷痕文學”經(jīng)由阿克曼被介紹到德國。“那個年代的中國青年非常渴望了解西方,而西方對中國卻沒有相應的熱情。因此,西方對中國產(chǎn)生誤解是無法避免的。我倒認為,誤解不是壞事,太了解一個國家,就很難有開創(chuàng)性的思維。所以中國人不要怕被人誤解。”
1984年,德國總理科爾訪問中國,在和鄧小平的私人會晤中,科爾提出在中國建立歌德學院開展文化交流。當時,中國正著力和歐洲建立緊密外交關(guān)系,鄧小平立即應允了。1988年歌德學院在北京外語學院內(nèi)正式成立。阿克曼擔任了第一任院長。1994年,阿克曼調(diào)任至俄羅斯和意大利的歌德學院分院任職,直到去年才重新回到北京。算起來,他離開中國已經(jīng)整整12年,恰好是中國農(nóng)歷生肖的一個輪回。這個細節(jié),被阿克曼看作他和中國的緣分。
“太熟悉了會無聊,太陌生了會害怕,北京給我的感覺剛剛好。”回到中國的阿克曼像回家一樣松了口氣。可不是回家么!12年前的老朋友,見面泡壺茶,還能熱熱乎乎地聊一個下午,仿佛從未離開。
比起90年代,如今的阿克曼走在街上再沒人多看他兩眼,下館子吃飯服務員也不會對他特別優(yōu)待。“大街上也見不到從前那樣扯著嗓子吵架,隨便吐痰的現(xiàn)象。”人文環(huán)境的變化讓阿克曼興奮,同時也讓他憂心忡忡:“我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的商業(yè)化對無形的文化遺產(chǎn)破壞嚴重。大家過于把賺錢作為第一要務,人們的價值觀在發(fā)展變化。”在他看來,商業(yè)化在短期內(nèi)能夠獲得很高的經(jīng)濟收益,但當追求商業(yè)利益的行為已經(jīng)埋沒掉人文關(guān)愛和道德責任時,這個現(xiàn)象就太可怕了。
“另一件讓我擔憂的事情是,現(xiàn)在中國的青少年比西方承受的壓力大得多,他們怎么受得了!太功利化的升學、拿證書、謀求高薪職業(yè),只能讓孩子們無法從容地學習。”
阿克曼發(fā)現(xiàn),社會上對青少年還有一種普遍的牢騷,認為青年人不斷地丟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可實際上呢,在70年代,我?guī)缀蹩床坏接嘘P(guān)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的書籍出現(xiàn)。而現(xiàn)在,這一類書籍四處可見。”雖然阿克曼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充滿信心,但他也對現(xiàn)有文化的不斷斷裂和流失感到無奈。“在西方也有各種各樣的創(chuàng)新和變革,但這些都在自己的文化內(nèi)核中,中國卻完全不是這樣。想想看,如果19世紀中國人跑到西方,逼著金發(fā)藍眼的紳士小姐用筷子吃飯、寫漢字,那么會怎樣割斷歐洲的文化傳統(tǒng)。倒過來想想看,現(xiàn)在西方文化對中國的沖擊,就不難理解。”
雖然對中國文化難以割舍,在今年的工作計劃里,阿克曼的主要工作卻是在中國的各省會城市舉辦“德國節(jié)”,擴展德國文化的影響力。“現(xiàn)在孔子學院在世界各國都有著非常高的知名度,在德國尤其如此。我希望歌德學院也能在中國廣為人知,只有在交流中,大家才能更好地合作。”
或許,在阿克曼看來,只有同樣強大的文化,才能真正的交流與合作。
米歇爾·康·阿克曼(Michael?Kahn-Ackermann),德國漢學家,現(xiàn)任歌德學院(中國)總院長。上世紀60年代曾在慕尼黑大學學習社會學、漢學,70年代中期在北京留學,80年代開始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翻譯,向德國人介紹了從老舍到張潔等一大批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