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搖籃
我出生在延安。之前父親和母親在蘇聯還生過一個女兒,她一歲半時,父母接到緊急任務回國,把姐姐留在當地的國立幼兒園。解放后再去尋找,姐姐已經失蹤了,生死不明。一個當年見過姐姐的護士分析,她可能有三種結局:被蘇聯人收養,病死,或者是被炸死了。因為這個,母親直到死都不能瞑目。
我們在延安時,父親壓力很大,聽母親講,他常常整夜不在家。早晨回來了,就把我舉過頭頂,大喊著“高不高,高不高?”以此來排解一夜的緊張和疲勞。那段時間,父親幾乎每晚都和主席在一起,探討軍事戰略。有一次在延安的窯洞里,主席風趣地說:“勁光,你是科班出身的第一個學軍事的軍事家啊,我們可都是‘土包子’啊’。”主席一直對父親評價很高,說父親是“潛龍在田”、“有大將風度”。在訪蘇時,主席還曾向斯大林介紹父親稱:“這是我們的大知識分子?!备赣H在延安撰寫的《游擊戰爭指導要領》中的一些基本觀點曾被毛主席采納。
我的藝術天分是父親從小“熏”出來的。當時,每逢過節給工農兵表演節目,父親就把我推到臺上,我還穿著開襠褲,屁股凍得紫紫的,就會撅著嘴唱:“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給那英勇的八路軍?!倍旱檬勘鴤児笮?,我也就成了活躍氣氛的小演員。
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之后我們都被送進了洛杉磯幼兒園(洛杉磯幼兒園 1940年創建于延安。當時在陜甘寧根據地,不少八路軍將領犧牲了,他們的孩子成了孤兒;還有一些忙于革命的領導人,根本無暇顧及子女。在宋慶齡的感召下,美國洛杉磯愛國華僑們資助了這所幼兒園)。那時候,包括劉伯承的兒子,武秀全的女兒,我們都在一起。可是大家互相誰也不知道是誰的孩子。我們都被剃了光頭,分不出男女,吃喝拉撒睡都在那里,就靠美國人空投下來的罐頭,改善伙食。學校在飛機場的半山腰,敵機來的時候,我們就躲進防空洞,敵機走了我們就繼續玩耍、上課。
1946年國共內戰又起,胡宗南部大舉進攻陜北。為安全起見,洛杉磯幼兒園開始撤離延安,四處轉移。后邊國民黨軍隊在追,前邊土匪在截,上邊又有反動派的飛機轟炸,我們輾轉在陜、晉、察、冀地區。大家都被裝進糞筐一樣的筐里,放在馬背上,一邊一個。脖子上還掛著一圈柿餅,餓了就順著咬。我當時和劉伯承伯伯的孩子被掛在同一匹馬上,太行山的山路太崎嶇了,有一天馬失前蹄,把我甩了出去,順著山坡往下滾。幸好被山上的樹枝掛住,這才撿了條性命,可是我的一只眼睛卻受了傷,還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視力幾乎為零。
父親絕對是個慈父。在家的時候我們不分大小,對他又拉頭發又扯耳朵的,鬧得很厲害。每逢父親下班回來,我就組織弟弟們站成一排,喊“敬禮!”那個時候父親笑得最開心。
父親并沒有強求子女和自己一樣喜歡藝術,而我們卻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他的影響。長大后我學過彈撥三弦琴,也喜歡唱歌,還跟海政文工團演員學習舞蹈。三弟北鷹、四弟紀龍也在海政文工團學拉二胡,父親常常親自檢驗他們的演奏水平。有一年中秋節,我們開了個家庭晚會。弟弟們拉二胡,我彈三弦琴。父親披著灰色海軍呢斗蓬,靜靜地聽我們彈唱。最后他自己壓軸,取出珍藏的洞簫,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繞梁。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仿佛就是昨天,每每回憶起來都令我潸然淚下。
嫁給“海濤”
我的丈夫李海濤,是著名的海洋畫畫家。似乎命中注定,我的一生都與“?!毕⑾⑾嚓P。
說來好笑,父親曾給我定了娃娃親,在天安門城樓上,把我許配給了馮玉祥的兒子。但我進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后,卻和李海濤自由戀愛了,因為他是張學良部下的子弟,父親并不滿意。為此,我和他大吵了起來:“你是個老革命,怎么還不如封建家庭思想開明,”一句話讓父親啞口無言。
不知父親從何時起掌握了對歷代畫家和作品的豐富知識。他發現海濤收藏有《明清扇面選集》,便和海濤一起逐幅欣賞。當看到一幅明朝萬歷畫家龔賢的扇面時,父親竟脫口說出他字半千,號半山野人。父親的知識面之廣和記憶力之過人,使我們非常嘆服。
父親是榮寶齋畫店的???。“文革”中他被造反派批斗,都沒有耿耿于懷,唯獨我家客廳懸掛的一幅元代名畫《蘆雁圖》被毀,讓他不能釋懷,連連頓足嘆惜。幸而父親先于1965年初,將他珍藏的四幅明代繪畫捐給了故宮博物院,才保住了畫作。這四幅畫分別是明代四大家之首沈周的《松蔭對話圖》、永樂朝林良的《雪景雉雞圖》、萬歷朝張宏的《泰山松色圖》和明末皇室朱翰之的《遠浦風帆圖》。這些文物珍品價值連城,父親卻從未動過私有的念頭。
1986年,我和海濤決定將我國1.8萬公里的海岸線,繪制成一幅《海疆萬里圖》。這立即得到了父親的大力支持:“一定要畫好!應當喚起人們寸海必爭的海疆意識。”在父親的鼓勵下,海濤從中朝邊境的鴨綠江起步,沿海疆南行,坐汽車,搭漁船,更多的是徒步跋涉。一路走一路拍照、寫生,搜集創作素材。后來我也加入其中,我們走訪了無數的島嶼和漁村,畫了20多本近千張素描?!逗=f里圖》長50米,重點描繪了沿海71個重要景點,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中國萬里海疆從南到北,不同的自然面貌、四季特點、人文景觀。
創作歷時整整5年,我們終于在1990年12月完成了這一浩大的工程。而此時,父親已逝世一年多。這是我們最大的遺憾,父親沒有看到他后半生為之奮斗的、兒女畫筆下波瀾壯闊的大海。(來源:《環球人物》 編輯:肖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