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日報網消息:英文《中國日報》8月15日歐洲版報道:最近文藝圈的幾件事一定是陜西作家陳忠實和他的書迷們特別關心的。一件是第八屆矛盾文學獎8月20日揭曉獲獎作品,而13年前以《白鹿原》問鼎這一國家級文學大獎的陳忠實竟然發現這部作品獲獎后每年的印數還不下10萬冊,這多少會給今年新獲此獎的5位作家發出鼓勵的信號吧;另一件事是根據《白鹿原》改編的電影千呼萬喚總算殺青,不久將與觀眾見面。
近日,《中國日報》記者專訪了這位蜚聲文壇的老作家。人說陜西有“三陳”:陳谷、陳糠、陳忠實?,F在,陳忠實就在中國日報國內版和歐洲版倒出了他的“陳谷陳糠”……
兄弟·父子
一個13歲的少年蹣跚地行走在白鹿原上。他背著媽媽蒸好的夠吃六天的饃,口袋里揣著一元錢——一周的咸菜錢和咽下發干的饃的開水費。雖然一周的吃喝不愁了,但是他憂心忡忡。
他就是少年陳忠實。使這位身高只有1米5的少年愁眉不展的,不僅僅是肩上讓他越來越感覺沉重的饃,還有他非常擔心的可能輟學的命運。
陳忠實的父親土里刨食,即使節衣縮食也不能供兩個兒子同時上中學。陳忠實的回憶可以作證。他談到的讀小學的場景是否會讓一些老讀者覺得似曾相識?——“那是1953年的事了,我11歲,開始在學校當寄宿生,就一床被子,沒有褥子,也沒有枕頭。當時個兒小,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一半做被子,一半做褥子。到冬天冷得受不了,就兩個同學合鋪,把一個同學的被子做褥子,兩個人的熱氣能多增加一些熱量。同學們都是這么過來的。”
陳忠實的哥哥比他幸運。哥哥是陳家的第一個男孩。按照農村的習俗,父母不僅在村里給大兒子認了一個異姓的“干大”,而且還在當地的關帝廟里拜了關帝爺,由“干大”親自給他披上寓意吉祥的黃布袍,用意是把這個孩子罩起來,誰也拉不走,健康平安一生。比他晚三年(1942年)出生的陳忠實沒有享受到如此隆重的“禮遇”。
哥哥先他一年考取初中,在白鹿原最南端的秦嶺山溝住讀;他們所在的村子1955年已經開始實行“農業合作化”,每家只能在年底的時候分到一些錢。因此,陳忠實即將小升初時,父親勸他不要報考。
少年陳忠實差點兒沒踏進中學的門檻。幸好,固執而又聰穎的他不聽勸阻參加了考試,而且考取了重點初中。誰能料想的到,近半個世紀后,他創作出了大氣磅礴、頗具史詩品位的《白鹿原》。它在1998年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之后,除去盜版之外,銷售至少200萬冊;繼在話劇舞臺演出轟動一時之后,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也已殺青,不久將在銀幕重演白鹿原50年的悲悲喜喜恩恩怨怨,凄凄慘慘戚戚。
但在1955年下半年的那一天,在那個背負著滿袋食糧卻又渴求精神食糧的日子,走在白鹿原上的陳忠實不免要面臨無法操縱自己命運的“凄慘”。
他雖然執拗地邁進了中學的門檻,但好景不長。剛上了一個學期,經濟負擔就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到了寒假,父親就做二兒子的思想工作:先休學一年,讓哥哥把初三讀完,待他考上不花錢、包分配工作的中等師范后,老二再復學。
這一決定從此改變了陳忠實的命運,而替他做出抉擇的父親也因此背負上了到臨終時才得以卸下的沉重的“十字架”。
帶著郁悶和憂傷,休學在家的他照看妹妹,抱著她整天在村里轉悠。不過這也讓他能親眼見證“農業合作化”的進程:父親把自家養的一頭剛生過牛犢的黃牛拉到剛剛成立的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大槽上;私人的一小塊一小塊土地被合并成公家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
一個在村里蹲點的鄉干部看到這個“無所事事”的學齡兒童就向村民了解情況。他的一句話——“都新社會了,怎么能讓孩子失學呢?”——讓陳忠實得到了助學金,又可以上學了。不過他還得從初一上起。
可是哥哥初中畢業后并沒有像他父親設計的那樣讀師范,而是考上了高中。而陳忠實,盡管他所在的班級絕大多數的同學由于“大躍進”時期對工人需求量巨大而選擇了中職學校,但他由于從初二開始喜歡舞文弄墨,就選擇上了高中,考到西安34中。這樣陳家負擔更重了。
好在哥哥上了一年高中后,青海省招生,他就在1960年過去上了一個干部學校。陳忠實總算能順利讀完高中了。
但他1962年的高考卻是一個巨大的挫?。?4中四個畢業班只考取了8名大學生,而他所在的班“剃了光頭”,原因主要是那一年國家經濟非常困難,許多大學都讓學生休學回家,更多的大學則停止或劇減招生。年輕氣盛的陳忠實還覺得另有冤屈:如果當年沒有休學,他應該是1961年畢業,而那一年,盡管“大躍進”的惡果已然顯現,仍有一半的學生能上大學;而60屆呢,由于“大躍進”正“如火如荼”,各行各業都顯得缺人才,幾乎95%的高中畢業生都能走進“象牙塔”。
陳忠實承認當時心里很慪火,精神狀態很不好,大概跟父親發過幾句牢騷。不過,過不了多久他就忘了。名落孫山的他回到村子當民辦教師,后來調到人民公社辦的農業中學,再后來調入公社當了10年干部,親眼看到農民把集體畜欄槽頭的牲口拉回家去飼養,把生產隊的大塊耕地分割成小塊,分田到戶——從他小時候開始搞的“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到這時徹底完結了。
這中間他哥哥的境遇也好不了多少,因為沒到他畢業的時候,青海那所干部學校就解散了,不給安排工作,哥哥只好回家。
家庭后來的一場變故使陳忠實終身難忘。一生操勞的父親終于被癌癥擊倒。在他大去前的幾天,陳忠實一直陪在身邊,說些閑話以減輕他的病痛。
可是處在彌留之際的父親幾天都一聲不吭。對父親的話陳忠實是很在意的。他的父親很有文化,寫得一筆好字。上個世紀80年代,陳忠實已經發表了一批小說,并獲得過國家級獎項。父親要看他的小說,看過之后卻不冷不熱地說:“還是三國、水滸好看。”對此陳忠實一直記在心里,到后來《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獎時,他還在想那部作品如果父親看了,會不會滿意。
到了最后,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把他的手一拍:“我這一生,兒哇,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我說,您很好的,您那么困難把我們供養大,到高中畢業,而且我現在還發表作品,還是在陜西有影響的青年作家,而且得過全國的小說獎,我已經很高興了。您還有啥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已經很感激您了。他就說了一句:‘我不該叫你休那一年的學!’哎呀,一聽這話,我腦子就像炸了一樣。我把這件事情早都忘了,他老人家把我一句牢騷話一直記在心里,直到臨終時才把這句話說破。你看這個父親精神上背負著什么!他把我們養育這么大,多少艱辛啊,他一句都不吭;唯獨把這一件事情還擱在心里,直到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這句話一下子把我腦子打麻了,坐在那里眼睛都黑了:父親,什么叫父親!”
鄉黨·洋人
父親和哥哥都是與陳忠實生活在同一時代的親人。而在這座位于藍田縣城西北方位的原上,更有許多過往的親人和鄉黨,甚至從異域“闖”來的洋人,感動了陳忠實并影響了他的創作。
首先是那位和他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一位親人,他的祖父,后來成了《白鹿原》里族長白嘉軒的靈感源。為了解家族史,陳忠實把陳姓中的年長者約到家里“諞”。陳忠實沒見過自己的爺爺,但族里的一位長輩見過。“這個人從村子里走過去,腰板挺得很直,村里人都怯他?!銧攺拇遄游黝^走過去,誰家的女人要是在街上露著懷奶孩子,準嚇得轉身就跑到屋里頭?!甭牭嚼先嗣枋龅纳駪B和細節,陳忠實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激動和難以抑制的興奮,他把這個形象和細節完完整整地移植到了長篇小說主人公白嘉軒這個人物身上。
再看看那曾生活在白鹿原上難以數計的“貞婦烈女”,她們年輕時嫁人,相夫教子,不料中途喪夫,于是恪守所謂“婦道”,盡心撫養孩子,晨昏侍奉公婆,在夫家終了一生。最終,族人親友感其高風亮節,送燙金大匾旌表其德,縣志上對歷朝歷代這樣的守寡“榜樣”每人給出幾厘米的位置,“載入史冊”。在為《白鹿原》寫作做準備而在藍田縣翻閱四五個記錄這樣內容的縣志卷本時,陳忠實為這些曾經鮮活最終卻被條律悶殺的生命扼腕嘆息。他讀響每一個守節女人的姓氏,用特有的方式為這些受摧殘的靈魂唱出了一首遲到的挽歌。就在此時,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封建道德的叛逆者”的形象——田小娥在陳忠實心中冒出來了。他在《白鹿原》里演繹了“一個沒有任何機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啟迪,純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發地反叛舊禮制的女人。”出于對白鹿原歷史上的一個悲情鄉黨團體的激憤而塑造的田小娥,成了他筆下最成功最出彩的人物之一。
但最讓陳忠實感動的鄉黨,是一位“神經對文字尤為敏感”的生活在260多年前的劇作家李十三。陳忠實最初是從《美文》雜志獲知這位鄉黨的。這位清朝民間劇作家在52歲時對科舉仕途徹底失望之后幡然醒悟,開始了人生的另一條道路:編戲本,10年間寫出的八部大戲和兩部小折子戲幾乎被中國各大地方劇種都改編演出過,有些到現在還久演不衰。他寫作時“心里的那個舒悅那份受活是無與倫比的”;寫到得意時唱得暢快淋漓,盡管窮得盆干甕凈,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而當戲本換來小麥時,他還得和老婆親自推磨磨面,因為沒有牲口可供使喚。就是這樣的一個莎士比亞般的人物,卻被皇上因他戲本中有所謂的“淫詞穢調”派人要抓他而嚇得外逃,最后在路上吐血而死。陳忠實在讀到“推磨”這個細節時,激動得徹夜難眠。他當即打電話給作者陳彥,要求借用這個細節,寫出了后來反響很大的短篇小說《李十三推磨》,并且感慨道:“寫作這活兒,不在乎寫作者吃的是饃還是面包,睡的是席夢思還是土炕,屋墻上掛的是字畫還是鋤頭,關鍵在于那根神經對文字敏感的程度。…… 是那根對文字尤為敏感的神經,驅使著李十三點燈熬油自我陶醉在戲劇創作的無與倫比的巨大快活之中?!?/p>
有道是惺惺相惜,陳忠實也有這樣“對文字尤為敏感的神經”。他博覽群書了解文學思潮時,國內某評論家引用的海明威談創作的一句話“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讓他感到如同淘得一粒金子,竟然看一遍就記住了,因為它道出了作家個性化追求的真諦。在《白鹿原》里,陳忠實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個性化的語言——以作者為主體的形象化的敘述語言,摒棄干干巴巴的交代性文字,每一句都力求具體生動形象化?!皩ふ业搅恕畬儆谧约旱木渥印?,作家的獨立個性就彰顯出來了,作品的獨立風格就呈現在藝術殿堂里。”陳忠實如此欣賞海明威的這句話,或者說是如此欣賞海明威的語言追求,他把自己談《白鹿原》創作的19萬字的手記取名為《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但從源頭上看,促發陳忠實徹底想弄清他生活的白鹿原的“前世今朝”的,卻是另外一個洋人,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山之作《王國》的作者卡朋鐵爾??ㄅ箬F爾從法國回到祖國古巴后,又去了海地。“選擇海地的唯一理由,那是在拉美地區唯一保存著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他要‘尋根’,尋拉美移民歷史的根。這個仍然保持著純粹非洲移民子孫的海地,他一蹲一深入就是幾年,隨之寫出了《王國》。這是第一部令歐美文壇驚訝的拉丁美洲的長篇小說,驚訝到令人瞠目結舌……”。
顯然,卡朋鐵爾的藝術探索和追求的傳奇性經歷,讓陳忠實也深感震驚并給他以啟示和教益。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里,陳忠實緊接著說:“我在卡朋鐵爾富于開創意義的行程面前震驚了,首先是對擁有生活的那種自信的局限被徹底打碎,我必須立即了解我生活著的土地的昨天。”他于是開始“既想了解自己的村子,也想了解關中。經過一番認真的考慮,選擇了藍田、長安和咸寧作為了解對象”,從而拉開了準備創作《白鹿原》的序幕……
今年69歲的陳忠實現在仍然筆耕不輟。當了全國作協副主席后,社會應酬多,能擺脫的他都擺脫了,必須參加的他就認真參加?!艾F在幾乎是自然狀態,有感而發。我沒有感覺是寫不出文章來的;寫湊數文章我一個字也不寫。哪怕是兩、三千字的文章寫完的時候,那也是我人生最愉快的時候。所以我不斷地享受這種愉快?!?/p>
聽陳忠實的“陳谷陳糠”,其實是聽白鹿原的歷史;見過他這人,讀過他的書,聽過他的話,人們就會明白,為什么陜西人有兩種驕傲——老腔和秦腔、秦人陳忠實……(中國日報記者 趙煥新 編輯 裴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