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與“新開端”
“被毛澤東的災難性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經濟崩潰、精神荒蕪的中國,如今正希望到2000年將中國建成一個相對現代化的,有一定世界經濟與軍事實力的國家……”
——《時代》周刊
1970年代初到中國的外國記者迅速增多,他們幾乎都相信“文革”在1969年已經結束。中國特別邀請外國客人到中國去看革命成果,這導致大量著作的出版。
但是,幾乎一夜之間,中國的美好神話突然破滅。在中國,至高無上的毛主席走下神壇。
比利時人西蒙·雷斯1974年出版《中國的陰影》,“這是一項使地球上最聰明的人民淪為白癡的龐大工程……”他列舉了階級斗爭互相揭發和批判的殘酷性。
北京失去了城墻、城門和主要街道上的牌坊,在雷斯的眼中,它成了“一個被扼殺的城市,一個外形被毀損的幽靈。但它一度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
學者周寧研究發現,自70年代中期中國形象開始“惡化”,從經濟角度,“三年自然災害”解構了“巨大的物質進步成就”的神話,文化大革命真相的暴露又解構了“政治平等民主道德高尚質樸”的神話。
西方人懷疑過去所看到的一切。三個曾贊美過“文革”的法國人,找到了中國社會最基本的組織單元——單位——加以批判,“成千上萬單位形成了一個有效的體系。它組織人民的工作,它為員工分房,決定每一個人的食品供應、婚姻與遷移”。“文革”之后,外國記者們回來了——這次不局限于社會主義國家陣營和對中國友好的西方記者。1983年,當《紐約時報》記者紀思道第一次到中國時,他感覺像突然進入了一個奇異陌生的世界:一堆一堆的人群,穿著同樣款式同樣藍色的服裝,騎著自行車,用好奇癡呆的眼神盯著外國人看,說話像一連串刺耳的尖叫,吃竹筍與蟲子,喝燒酒。三周的旅行“徹底醫好他對這個‘中央王國’長久的愛慕癥”。
而實際上,1978年之后的中國,正在發生巨變,包括一個個“單位”功能的瓦解。
1976年毛澤東去世,一位攝影師在珠江邊,拍下了晨練的老人戴著黑紗打太極拳的照片。他感到,“新時代已經到來了。”他后來成為《時代》周刊的駐京攝影記者。“中國人把一個巨大的包袱放下來。”他說。在大連理工學院,一個滑冰的學生展開雙臂,從毛主席像身邊掠過,把它甩到身后。“如果當時我沒感覺中國在變的話,這個事情可能在我眼中一下子就過去了。”
這兩張照片里,“中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發生改變。
當記者們被一輛代表國賓待遇的豐田車拉到一個叫深圳的小漁村,中國官員說,那里將建立起吸收外資、以出口為導向的“經濟特區”。
“那一天,我和其他西方記者輕蔑地看著那塊泥濘地,很懷疑它是不是中國的未來。許多人認為這個想法是在開玩笑。”美國《新聞周刊》駐京記者劉美遠曾回憶說。但短短幾年,封閉了30年的中國人所釋放出來的能量,震驚了世界。
外國記者看到,資本主義世界的各種事物,一夜之間遍布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兩度成為《時代》周刊年度封面人物。“被毛澤東的災難性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經濟崩潰、精神荒蕪的中國,如今正希望到2000年將中國建成一個相對現代化的,有一定世界經濟與軍事實力的國家……鄧和他的支持者們已經走上了一條似乎有可能是的資本主義道路。”
“崛起”與“進步”
華人在埃菲爾鐵塔下舞獅慶祝奧運火炬傳遞 來源:《錢江晚報》
“現在的事實是,中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改善自己的生活上;他們相信,辛苦的勞動會將他們引向一個更好的未來。”
——前《紐約客》記者海斯勒
1993年,紀思道在自己的專欄中提出中國將成為亞太地區霸權的觀點,而引發西方“中國威脅論”的討論。他的一個經典觀點是,“西方還沒有開始思考中國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的后果:想象另一個日本吧,有12倍以上的人口——加核武器。”
中國似乎只剩下政治新聞。1994年,林洸耀到路透社北京分社任職。“當時無論什么媒體,均對其它話題不感興趣,幾乎唯一的新聞就是人權。”
有10架次大陸航班被劫持到臺灣,而《紐約時報》報道中,劫機犯成了追求民主自由的勇士。1995年,在北京舉行的“世界婦女大會”期間,3100多境外記者最關注的,不是婦女們的發言,而是場外幾個“藏獨”抗議者的活動。
1999年,北京學生在美國駐華使館門前抗議美軍炸毀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而許多西方媒體卻聯想到清末義和團民圍攻使館事件:“受驚嚇的大使被困在使館里……美國的國旗在烈焰中被焚燒,反美的示威者在謾罵和高喊口號。上周這一情景就像一個古老的噩夢在北京被重演了……”
所以,在路透社北京分社社長林洸耀看來,當1997年江澤民訪美后,西方對中國的封鎖才算實質性解除,而“中國故事”基調也開始轉變。
2001年7月14日,中國申奧成功的第二天,《紐約時報》用嘲諷的語氣報道:“這個國家將要舉辦‘世界上最重要的和平慶典’”。但是,時任《華盛頓郵報》駐京首席記者潘公凱感覺到,中國已經漸漸走出過去的陰影,并朝著改變的道路前進了。他在《走出毛澤東的陰影——為新中國的靈魂奮斗》前言中說,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后天安門廣場上人們的歡呼雀躍,與他1990年代初在北京學漢語時中國民眾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
新千年似乎是個好兆頭。“在達沃斯,中國是一個奇跡。自2000年以來,中國一直是世界經濟論壇上的明星。”法國《世界報》前主編埃里克·伊茲拉萊維奇在2005年出版的《當中國改變世界》一書中寫道,“來自中國的計劃部門、外貿部門和中央銀行的幾位技術專家專程從北京趕往該論壇,他們講了許多套話,發布了一系列枯燥無味、卻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統計數據。”
2004年,即將訪問英國的溫家寶總理接受路透社專訪。“回來之后我先發了一條只有50個單詞的快訊,大意是‘溫家寶說中國要加強宏觀調控’,結果全球的股市、期貨、石油市場全面下跌,以前中國領導人講過很多次宏觀調控,但是這是第一次在全世界范圍內引發這么大的反響。”林洸耀說,中國總理則開玩笑說,這是“溫氏效應”。
不管如何,中國的經濟奇跡已經成為現實。而當下,最熱門的議題已經不是G8問題,而是中美形成G2的可能性。2005年,幾乎所有歐美最知名的媒體紛赴中國,做專題報道,掀起“中國熱”。
在美國,代表中國的,不再是毛或是鄧,而是2米26的籃球明星姚明。他給美國人的第一印象是:中國人并不都是矮個子。但是,也有人把這個“小巨人”,看作“正在崛起的、令人不安的新中國的象征”。
西方媒體開始把注意力放在中國人特別是充滿希望的中產階級身上。紀思道以《地震和希望》為題,描寫了普通中國人(而不只是政府)正前往四川災區救災,富豪和農民、兒童都伸出援手。“那種由下而上的公共精神是公民的標志,而非臣民的標志。”
無論“威脅論者”,還是“崩潰論者”,都沒有放棄對中國內部問題的追問。《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潘文可能是最勤快的中國問題專欄作家,他一直在提醒,中國眾多的國內問題特別是社會矛盾可能一觸即發。
不過海斯勒也注意到,大部分中國人對于未來抱有樂觀的態度,當他們不再樂觀時,中國恐怕會出現真正嚴重的政治危機,但那一天不會在短期內到來。“現在的事實是,中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改善自己的生活上;他們相信,辛苦的勞動會將他們引向一個更好的未來。”
(文章部分材料參考廈門大學人文學院周寧教授 《世紀末的中國形象》,特此感謝)
編輯:鄧京荊 董淼 來源:南方周末(記者 蘇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