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懷念史鐵生:死亡是他傾心思考的母題
編者按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許,作家史鐵生因突發腦溢血去世。史鐵生生前曾以散文《我與地壇》鼓勵了許多人,并寫道:“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p>
史鐵生長年身患殘疾,行動受限。今日,本刊刊文紀念他,是因為,作為一個作家,他致力于向讀者展現精神世界的豐富性;而作為一個人,他給所有受生活所困的人提供更大的精神價值:即便生活中充滿苦難,仍應堅韌、豁達、真誠地面對。
一九九○年夏在北京,去史鐵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寫作武器,電腦。在鼠標的點擊下,屏幕上顯出幾行字,就是他正寫作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應當是第四章“童年之門”中“一個女人端坐的背景”的一節。這樣一個靜態的、孤立的畫面,看不見任何一點前后左右的因果關系,它能生發出什么樣的情節呢?它帶有一種夢魘的意思,就是說,處于我們經驗之外的環境里,那里的人和事,均游離我們公認的常理行動。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史鐵生家。他不在,他父親說他到地壇去了,就是《我與地壇》中的那個地壇。于是我坐著等他,當他搖著輪椅進來,一定很驚奇,怎么又看見我了?閑扯幾句,我捺不住提出,再看看他的電腦,事實上是,再看看他的長篇。這其實有些過分,誰也不會喜歡正寫著的東西給人看,這有些近似隱私呢。然而,史鐵生是那樣一個寬仁的人,而且,還是坦然的人,他順從地打開電腦,進入寫作中的長篇。我請求他再往前滾動,于是,出現了“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瀟灑”。我再請求向后滾動,卻很快完了,他抱歉地說:就只寫到這里。
追其小說究竟,情節為什么這樣發生,而非那樣發生,理由只是一條,那就是經驗,我們共同承認的經驗。而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完全推開了這依附,徒手走在了虛構的刀刃上。
時過三年,一九九三年春,我在北京借了一小套單元房,排除一切干擾寫小說。有一日,幾個朋友一起晚飯,其中有史鐵生,席間,只聽他自語似的嘀咕一句,意思是這陣子不順遂,兩個星期就在一小節上糾纏。看上去,他依然是平和的,不過略有些心不在焉。可在他也已經夠了,足夠表示出內心的焦慮。我們都知道他正泡在這長篇里頭,心里都為他擔心,不知這長篇要折磨他到什么時候。
自從坐上輪椅,史鐵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動,他漸漸進入一種冥思的生活。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觸,而是用認識,用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這樣,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著第二手的性質。他當然只能從概念著手。概念無論如何已是別人體驗與歸納過的結論,會在他與對象之間,拉起一道屏障。他就隔著這層世界灰色的屏障,看這世界,這世界很難不是變形的??墒牵冃尉妥冃?,誰敢說誰的世界完全寫實?誰的感官接觸不發生誤差,可完全反映對象?
命運已經規定史鐵生身處概念,他不可能回進自然,殘疾取消了他回進自然的條件,史鐵生是沒有退路的。那么,史鐵生的出路在哪里?停在原地,滯留于灰暗的景觀之中?或者,也許,還有一條進路,那就是從這概念的世界里索獲理性的光明。用《務虛筆記》第十二章“欲望”中的說法,就是欲望,“生命就是欲望”。聽起來有點玄,可這就是史鐵生的現實處境。他活在暗處還是有光處,他享有怎樣的快樂,就取決于他的自覺與主動性。
由于是這樣后天的經過思想鍛煉過的素材,史鐵生的小說早已就顯現出一種再造的景觀。也因此,史鐵生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有些寓言的意思。面對一部長篇,他沒有實踐來作檢驗的標準,唯一的武器是思考,思考,思考。他每一天都在干這個活兒,沒有外力可以幫助,只有思想,孤獨的思想。
他終于在一九九五年上半年完成了這大部頭長篇小說,大家都為他松下一口氣。在這里呈現的是一幅虛擬的圖景,與你我他所認識的生活無關。當然,史鐵生在這里也使用了某些現實的資料,比如Z所遭遇的社會等級差異,Z九歲時在小女朋友漂亮的家中玩,聽她母親在身后責備說:“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從此種下了功利心的種子;比如醫生F和女導演N,發生在政治教條主義時代的愛情悲劇,終因兩人家庭階級所屬不同,不得不分手;比如敘述者“我”的那個可怕的童年玩伴,他具有著一種驚人的集權才能,就是喚起群眾,任意孤立某一個不合作者,對于他的寫實性描寫,一脫整篇的冥想風格,鮮明突起,流露出私人生活經驗的特質;再比如Z的叔叔與叛徒女人的情感糾葛,亦是由戰爭年代的史實背景演繹而來;而最重大也是最主要的現實資料,則是C,這個截癱者的愛情與性愛經歷,全部長篇其實都是從此出發。